驚奇事女超人の生活慢話

湯島白梅

作者:鄧惠文

某種因緣下，我看了一部以明治時代為背景的影片「湯島白梅」。這個故事就像是日本版的「茶花女」。主角早瀨，自從幼年故鄉發生大地震災變之後，受恩於一位酒井教授，長期接受教授的資助與提攜，並且隨之前往東京，進入學術圈。他愛上了柳橋的藝伎長春藤，滿懷熱情地向教授表明欲與長春藤結婚的心意。但亦師亦父的酒井堅決反對，要求早瀨立刻與長春藤分手，否則他將斷絕師生關係。雖然無奈，早瀨還是對長春藤提出分手的決定。

話別的一幕，癡情的長春藤說出這部電影的經典名句：「如果要道別，不如死了算了」。她傷心地接受分手的事實，並沒有責怪早瀨，不久便罹患重病。

離開長春藤的早瀨專心協助酒井教授完成大辭典的編纂，在學術界獲得高度的肯定。他嘗試造訪長春藤，但長春藤為了早瀨的前途以及對酒井教授的承諾，不顧重病與相思的煎熬，毅然拒絕會面，孤獨地走向死亡。在她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刻，酒井先趕到，「我代替早瀨來看妳了」。然而，早瀨抵達時，她已經永遠地沈睡了。

八十多歲的祖母說，這是個流傳許久、膾炙人口的故事。其實現在的KTV也還找得到這首歌。從祖母的表情可以得知，她對於這個淒美的愛情完全沒有體會上的障礙，能夠盡情地為主角們感動掬淚。但是，現代的我看完後卻覺得胸口悶塞，好像被掐住脖子或是哽到那樣。

我可以想像，這部影片的重點是「愛情與現實衝突的悲哀」，我也不是無聊到要去挑剔一部五十年前舊社會的電影，我只是誠實地發現，因為觀念不同，我對它有一種心態上的距離，這種距離讓這部電影不再只是「理所當然」，浮現許多耐人尋味的問題。

我從頭想著，兩個人在一起明明好好的，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悲劇結局呢？如果要對這個悲劇發生共鳴，必須讓人認同他們分手的原因，相信那是不得已的，否則這個故事就不會被我們歸類為淒美愛情，而是以「一個自私的負心男人」或「一個看不開的可憐女人」來理解吧。

問題在於，「有恩於我的教授反對」，能不能構成一個讓人接受為無奈的巨大理由呢？

如果早瀨堅持繼續與長春藤的關係，會發生什麼糟糕的事嗎？片中所鋪陳的「嚴重後果」，是被「斷絕師生關係」。這代表兩重意義，一是失去事業前途的提攜者與庇蔭者，早瀨的身份將不再是名師傳人，一切都要靠自己從頭經營。這種「男人志在前途」「當捨兒女情長」的價值判斷，在五十年前的背景下，似乎能夠輕易獲得全面的認同，社會認同，女人也認同。所以，片中長春藤聽說「教授反對我們」時，一下就瞭解事態嚴重，她沒有任何質疑，沒有討價還價，只是哭著說：「可以求情嗎？」早瀨說：「無論我怎麼求情，他都不答應」。於是長春藤就接受了。除了當事人之外，長春藤的女性朋友也接受這個理由，當長春藤病入膏肓、不久人世時，她們還幫忙欺騙來訪的早瀨，說「她一切安好，有事外出」。總之當時所有人都認為這局面是「非如此不可」。

如果是現在呢？我想現在的輿論絕不會那麼一致。也許男人自己或他的家人會贊成這種為前途放棄愛情的選擇，但是，外界絕不會一面倒地認為他「非如此不可」，當然還是會有人肯定他的作法，不過也一定有許多人認為他「勢利」、「膚淺」、「根本不配談感情」。

雖然現代還是有很多「政策聯姻」，或者「嫌貧愛富」的金錢擇偶觀，不同的是，一般人都自覺這種原因「不登大雅之堂」，講起來不會像早瀨那樣理直氣壯。即使心裏這樣想，口頭上也得編派一些「個性不合」或「我們人生目標不同」之類的，比較「像人話」的理由。如果一個現代女人聽到論及婚嫁的男友說「對我事業有利的前輩不贊成，我們必須分手」，可能會大喊「什麼！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」，而氣憤地分手後，應該會把這段戀情解讀為「遇到一個沒良心的男人」，而不是唯美的「造化弄人」吧。

至於另一個部分，除了擔心前途之外，早瀨可能也因為情感上記掛著酒井的恩惠，不忍違拗他的期望。這個因素巧妙地平衡了早瀨給人的「無情」印象，雖然他對長春藤冷酷，但對恩師卻有情有義。如果他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男人，就太不可愛了，我曾經跟一個導演一起工作，他最常說的話就是「不行！角色太不可愛，會沒觀眾緣！」

如果是現代呢？因為「我媽不喜歡」「我爸不贊成」，基於孝道而提出分手的男人，會不會得到觀眾緣？身為父母的人，特別是期望孩子永遠守著自己的父母，可能還會喜歡這種主角，因為他們能夠從這種劇情獲得安全感，合理化自己的控制欲。但對於年輕的女人，絕對會是反效果。她們會覺得這種男人「長不大」「幼稚」「不能給女人安全感」。奇妙的是，認為男人應該脫離父母指揮的年輕女人，日後生了小孩，變老之後，為什麼又往往變成干預小孩愛情的長輩呢？

最後我想回到長春藤的經典對白：「如果要道別，還不如死了算了」，其實她還接著說：「我長春藤，為了男人，願意以死明志。」但她說完之後，畢竟接受了早瀨的決定。她並沒有自殺，而是安靜地病逝。

這讓我對照起一位個案的遭遇，原本她跟男友即將步入禮堂，但男友多年前的女友卻回來要求復和，還說「如果你娶她不娶我，我就死給你看」。這位男友不忍心看前女友為他而死，於是對未婚妻說：「我們先分開一陣子」。於是，這位傷心的個案問我，「我應該跟他分手？還是跟他說『不結婚我就去死』？」

我想那個男人真的遇到難題了，如果對一方有情，就無法避免對另一方無情。這種時候，他只能選擇讓自己較少心理負擔的作法，與其說是自私，不如說，是一種「既然無法讓所有人滿意，至少讓自己舒服一點」的心態。所以，早瀨選擇了酒井教授的期望，長春藤選擇了早瀨的期望。而這個個案的男友在目前的局勢下，希望未婚妻暫時退出，似乎也可以理解。但是，如果由我這位女性個案的立場來看，她難道不應該爭取自己的幸福嗎？任由男友這樣下去，可能會變成另一個莫名其妙的湯島白梅，如果我把它寫成劇本，拍成電影，五十年後可能也會被別的專欄作家批評。

或許我的個案可以修改一下長春藤的對白，對男友說：「如果要道別，不如讓她死了算了！」

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，不是嗎？
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225_0_0_0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