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奇事女超人の生活慢話

生命的出路（上）

作者:鄧惠文

我很少在這個專欄寫老人個案，我的假設是：使用網路下載音樂的讀者應該都蠻年輕的。然而，最近有些找我諮商的讀者提到的卻是家中老人的問題。由於平均壽命的延長，許多人家裡都有老阿公阿媽，老人經常會有各種身體不適，生活又缺乏重心，容易心情低落，其實老人家的憂鬱也是現代人普遍的壓力之一。

我印象最深的老人個案，是一位八十歲的婆婆。第一次見到她，是多年前的一個除夕夜。我的手機響起：「鄧醫師，急診室請您會診：80歲女性。今天下午拿刀刺自己的胸口，被家人緊急送來，外科已經幫她處理完傷口了。接下來交給妳囉！」

拿刀刺胸口？八十歲的老太太？這也未免太猛烈了吧！雖然看過無數嘗試自殺的病人，但真的能把刀對準胸口刺進去的，十年來也只看過兩個。問題一定不簡單。我的心情與步伐隨之沈重起來。

到了急診處，我一眼就知道是她，因為那裡所有的病人都流露著痛苦或倦態，不然就是在病床上反覆不適，忙著找護士或叫醫生，只有她，安靜端躺著，棉被下的身軀瘦小，但一股堅毅的表情卻讓人不自主地敬畏三分。她就是剛縫合胸口刺傷的徐老太太。

「麻醉藥應該早退了，她卻完全不叫痛！」急診護士把病歷交給我時，低聲說著。

我趨前問候，並且自我介紹。「傷口痛嗎？」她看了我一眼，沒有回答。「現在覺得怎麼樣？」，沒有回答。「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啊？」，沒有回答。

事實是，不管我問什麼，她都不想回答，但我可以確定她非常清醒，她的眼神不僅非常清醒，還非常地銳利。

徒勞無功地問了五分鐘後，我知道那天是耗上了。老人家常是如此。她在生氣，或許不是對我（她沒有理由對我生氣吧），但想必是對某人某事生氣。我只好暫時放棄，「看起來您現在不想跟我說話啊，沒關係，您先休息，我晚點再來」。她還是無動於衷。

除夕夜，擁擠的急診處，無法讓病人開口的精神科醫師，灰頭土臉地回到護理站。護士小姐同情地給了我一杯水，指指倚在門口、神情疲憊的一個中年婦人：「要不要去問她女兒？」

和老太太的女兒談了半小時，她的世界逐漸在我眼前成形。老太太以前是小學老師，先生早逝，她獨力撫養子女。女兒婚後跟婆家同住，家裡只剩堅持不婚的小兒子與她相依為命。無奈造化弄人，孝順乖巧的小兒子竟然在前年因為肺癌過世。之後她便過著獨居的生活，雖然女兒提議接她同住或請人照顧，但好強的她堅持拒絕。

半年前，患有骨質疏鬆症的她不慎在浴室摔跤，斷了腿骨，脊椎也檢查出壓迫性骨折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無法獨立生活了。出院後，女兒請了菲傭來照顧她，但她看菲傭不順眼，整天責罵，生氣時還用柺杖打菲傭。女兒回來時撞見，忙著阻止，老太太卻更生氣，責怪女兒竟然幫著菲傭虐待她，母女總是不歡而散。

她心中鬱積著喪子的悲痛與寂寞，又氣惱女兒回來的時間太短，根本不重視她。她感嘆「嫁出去的女兒，潑出去的水」，不管女兒買多好的東西回來，她都會刻薄地挑剔。

其實徐老太太的女兒也快六十歲了，每天自己先生、兒女、公婆的事煩不完，還牽掛著獨居的母親，一有空就跑回來，卻總是受氣。

那天下午，女兒在年節最忙碌的時候特地抽空，為她帶來豐盛的食品，但為了不能留下來吃年夜飯，老太太又生起氣來，這回女兒的情緒也爆發了：「妳到底要我怎麼樣？我做的妳從來不滿意！」 ，一生扮演威嚴角色的徐老太太，聽到女兒頂嘴，立刻說了重話：「要是妳弟弟在就好了！他就會順我，我怨老天，這世上該死的不死，偏偏死了我的寶貝兒子！」

女兒一聽，淚水奪眶而出，「妳覺得該死的是我嗎？難道妳把我逼死，弟弟就會回來嗎？」

「醫生，我當時實在太絕望了，才會這樣說，而且我說完轉頭就走。」女兒深感自責地說，「我真的沒想到母親竟然會想要自殺……」

原來是這樣難解的心結，我瞭解老太太的心情了。問題是，現在要怎麼辦呢？根據菲傭的說法，她平常除了發脾氣罵人的時候，都獨坐在兒子的房間沈思，或是看著電視心不在焉。她的飯量很少，有時候菲傭偷看到她獨自流淚，想上前安撫她卻又挨打。

這樣看來，她還沒有走出喪子的創慟。目前她唯一的親人就是女兒，但她與女兒的關係如此緊張，再加上好強的個性，衝動、危險的自殺方式，又逢令人「思親」的過年時節，實在太危險了，我決定要把她留在醫院裡，至少過完年。

我沒有把握她是否會接受，抱著放手一搏的決心，我回到她的床邊：「婆婆，妳不想說話，我知道，沒關係。」

「今天是除夕夜，妳讓我想到我阿媽，我阿媽最疼我的，可是她過世了，所以今天晚上我們都很寂寞。」

「妳的胸口一定很痛，傷口痛，裡面的心也痛。我們陪妳一起過年吧。」

我看著她，真的想到我阿媽，覺得有點虛弱。在我的眼睛開始濕潤模糊的時候，她轉頭望著我，默默地流下眼淚。

她不再抗拒，讓我送她進了病房。我當時還看不出要如何解開她的心結，因為她就像一隻封閉的蚌殼，不與人溝通。但令人意外地，在另一位老先生住院之後，他們的互動讓徐老太太開了口，我也找到了切入治療的機會。
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504_0_0_0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