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記爸爸的女孩 (上)
作者:鄧惠文
「那麼,就談到這裡。」
她抬頭看了時鐘。長針已經經過12,斜倚在10的上方。
還是超過了時間。穿上外套的時候,她看著K,想從他臉上多找到一些線索。關於她自己的線索。
但是K的臉上並沒有特別的表情。如果有,也只能說是一貫的疲累樣子。他起身走在前面,替她打開門,沒有說下週見,只是微微地點頭,視線似乎望進她的瞳孔,但又穿透過去,飄向遠方。
K是她的心理治療師。每個星期一晚上,她從工作的地方坐兩段票公車去找他。一小時後或者更晚一點,再走一段路搭捷運回家。這樣過了一年。到目前為止,她仍然沒有辦法把K對她的所有詮釋整合起來。
上車以後,她試著回想過去一年內和K的談話,卻覺得疲倦不堪。
她首先想起K捲煙的手。他會用三根手指從有浮雕的鐵盒中捏出煙草,在白色的薄紙上鋪成一線,然後從一側捲起,熟練地壓緊煙草,細長的紙捲在他修長的指間滾動著。然後她聞到點燃的煙草味道,沈厚中透著辛辣的氣味。
視覺和嗅覺都非常清晰,但語言的記憶卻成團糾結。此刻她想不起任何談過的話。列車進站後上來了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,木香調的古龍水氣味漫過她的臉龐。
她突然覺得在K指間滾動的瘦長紙煙有點像蠶。
小學的時候她養過蠶,那時候大家都養。第一次在國小後門的文具店買蠶,老闆把牠們放在紅白條紋的塑膠袋裏交給她。一路上她頻頻察看,總覺得牠們在袋子裏一動也不動。她擔心老闆抓蠶的時候傷了牠們。到家後,她小心翼翼地把牠們移進一只鞋盒,盯著看了很久,直到確定每一隻都活著。漸漸地,她瞭解蠶並不是有趣的寵物,除了調整姿勢以便齧咬桑葉之外,牠們很少如預期地爬來爬去。她花了一些時間注視頂蓋打了洞洞的紙盒,主要是為了確定牠們活著,其次是嘗試跟牠們互動,但她很快就明白沒有什麼可為之處。幾週後蠶的身軀變胖變黃,然後就開始吐絲。
有一天放學回家,她發現所有的蠶都不見了,紙盒裡是十個淡黃色的繭。她知道牠們在裡面,但感覺卻是消失了。她拿起其中一個,很輕,輕得像會被呼吸吹走。透著燈光檢視,沒有什麼影子,搖起來像是空無一物。她的蠶們消失了,吃掉了桑葉和她的零用錢,自始至終面無表情,然後集體消失了。她試著想像書上描繪的蛻變生長圖,但卻無法在心中發現任何一絲期待。
她不太想看牠們出來以後的樣子,一點也不想。
她覺得一切都結束了。
那天晚上她一直聞到指頭上沾染的蠶繭味道,洗了許多次還是聞得到。她躺在外婆身邊,張著眼睛過了一夜,牆上不時飄過大大小小的黑影,伴隨著窗外車輛疾駛而過的聲音。一輛車的遠燈照亮前面的車,投射出移動的黑影,後面的車燈又照著這輛,形成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黑影,走馬燈似地投射在她四周的牆上。外婆熟睡著發出規律的鼾聲。她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,沒有辦法呼喊誰、只剩下自己的存在。
走出K的治療室時,她也有這種感覺,彷彿又回到無底的孤寂之中。在開始治療之前,她的工作中止了,她從早上到晚上都保持著大同小異的姿態,偶爾必須移動的時候也極其緩慢。她一向非常地瘦,但那一陣子更加厲害,她只喝流體,一小塊雞肉都會使她嘔吐。
蠶並不是她養的第一種動物。五歲的春天,她得到一隻鸚鵡作為慰病的禮物。那時候她父親還會來,一個星期兩次或三次,穿深色西裝,提著黑色的硬殼公事包。父親帶鸚鵡來的時候,她患了胃炎,不斷地嘔吐,躺在沙發上,出診打針的護士剛剛離開。父親放下公事包,蹲下來仔細看了她的臉和她的手。她歪著頭,看見他的視線隨著扎在她手背上的細長軟管一路往上,停在另一端連接的點滴瓶上。他的頭稍微向後仰著,眼球也往上看,額頭的皮膚皺起了紋路,她看到他下巴一些黑色的鬍渣,比上次來時多些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聞到一些煙草和古龍水混合的味道。
他舉起一個鳥籠讓她看。綠色的鳥站在一根橫桿上,同她一般歪著頭。鳥並沒有叫,也沒有發出其他聲音。
她跟鸚鵡相處的時間不算長。牠沒有學過她說話,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餵過牠。鳥籠通常被懸掛在後陽台,在廚房外面。下一次她生病的時候,又連續幾天不斷地嘔吐。等到她好不容易退燒以後,終於有人想起了後陽台的綠鸚鵡。她們沒讓她看見殭掉的鳥。之後很久,她都沒有到後陽台去過。
她長大後還是經常這樣生病。胃裡漲滿酸液起起落落地翻攪,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衝上來。櫥櫃的氣味、特殊食物的氣味、鄰家裝潢的揮發溶劑都會啟動這樣的翻攪。她頭昏眼花,飄盪在模糊的意識之間,望著似乎永遠滴不完的點滴,用發燙的手指觸摸冰涼的細長軟管。她想念煙草混合古龍水的味道。但是她父親在鸚鵡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不再來了。
二十七歲的夏天,她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嗅到煙草混合古龍水的味道。那個午後她靜靜地躺著,覺得非常虛弱。
「點滴順著細細的管子流進妳的身體,這樣很erotic。」來看她的男人逗留了五分鐘,笑著這樣說。他不戴手錶,卻總能準時地離開她回家。她沒有力氣抬頭看他,只是望著他放在地上的公事包,一個陳舊但質地堅韌的牛皮手提包。許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孤寂感一下子擴散開來。她突然覺悟,這個男人永遠無法瞭解她是如何地害怕嘔吐,而這是她吐過最嚴重的一次。那個下午說再見的時候,她決定了他將不會知道,曾經有六個星期,她的身體裡有另一個心跳。
和K談話的時候,他多半靜靜地聽。她花了很多時間敘述關於生病和嘔吐的事。K第一次打斷她,問她是否能想起任何喜歡的食物。她沒有回答。之後的下一次,她依約進入治療室,坐下來一整個小時都沒有說話。她們沈默地對坐,K捲了一支又一支的煙。時針接近12的時候,她才抬起頭。
「我把所有的繭都丟掉。」她看著治療室牆上的風景月曆,成千上萬的蝴蝶佈滿狹長的谷道。
「丟掉。」他重複。
「事實上,」她緊閉雙唇,彷彿說話是艱難的。
「我把一個剪破了。」
她在二十七歲生日的前一天去作手術。出門前她把醫生給她的胎兒超音波相片放進皮包的夾層。護士為她打上點滴,她再度躺著,伸出手指觸摸細管,一如預期的冰涼。護士對她微笑,將裝有麻醉藥的5cc針筒扎進線上的橡皮支管。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漂浮起來,幾星期以來的噁心欲吐全部消失了。自有記憶開始,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。她想哭,舒服得好想哭。
引用自KKBOX 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046_0_0_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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