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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年期媽媽

 

作者:鄧惠文

心理治療診的個案以年輕女性居多,但平常門診卻有很多上了年紀的婆婆媽媽。在傳統文化對女性自覺的壓抑下,她們不知道什麼叫做「心情不好」,只覺得自己身體不舒服。

吳阿姨初診的時候,填了一些問卷,關於憂鬱的症狀項目幾乎全部打勾:持續兩週以上感到心情低落,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,容易疲倦,失眠,食慾時而暴增、時而減退,經常煩躁,覺得自己無用、沒有自信,注意力不集中,也想過自殺。

經過逐項詢問,確認她真的患有這些症狀,我告訴她:「妳得了憂鬱症」,她半信半疑地沈默了一會,怯怯地說:「這樣喔…我兒子女兒也這樣說…是她們叫我來的…可是之前看的醫生說我是更年期…」。

又是更年期!我們的社會的確存在著「更年期污名」--不管是沮喪、疲倦、煩躁、失眠,還是暈眩、心悸、潮熱、虛弱等身體雜症,只要出現在五十歲左右的女人,必定先被歸因於更年期,彷彿沒有月經和排卵的女人身體理當會故障?其實背後真正造成她們不舒服的心理社會問題都被忽略了。

「妳吃荷爾蒙嗎?」我問。
「吃了一年多。」
「吃荷爾蒙之前有沒有檢查和評估乳癌、子宮內膜癌的機率?」
「評估?醫生沒有說呢!?我到底是更年期還是憂鬱症?」

女人究竟是憂鬱症還是更年期的問題,實在很難解釋。研究顯示,單以荷爾蒙因素並不能解釋女人發生在停經時期的憂鬱,而且這時候補充賀爾蒙也不一定能治療憂鬱,從這個角度,我想告訴她,這不是更年期引起的;但是,更年期的女人正值面臨空巢、挫折、身體不適、生活重心轉變的種種挑戰,容易因此憂鬱,從這個角度,又不能說它們沒有關係。

總之,女人可能會在更年期發生憂鬱症,但未必是一般人所想像的肇因於「缺乏荷爾蒙」,而是肇因於這個年齡階段的多種身心困境。

可想而知,我講了半天,她還是有聽沒有懂。悄悄嘆了口氣,我開了抗憂鬱藥給她,這次她反而擔心了:「那吃這個要不要檢查乳癌和子宮內什麼癌的機率?」
「不用。」
「那醫生妳不是說檢查比較好?」
「這不是荷爾蒙啦!」

接下來的一個月,她依約前來複診兩次,「能睡」「精神有好一點」。第三次回診時,問題來了:「醫生,我的藥要吃多久?」

憂鬱症的藥物治療時程一方面取決於症狀改善的情況,另一方面必需考量個案的生理或環境上是否具有容易復發的條件。我再次詳細地與她討論憂鬱症狀:「心情有沒有比較好?」因為心情是憂鬱症的首要症狀。

「心情?」她想了很久,似乎很困難地搜索著關於心情的形容詞,結果是:「好像都沒有什麼高興的事。」

「那,有沒有恢復興趣,去做點喜歡的事?」興趣是憂鬱症的第二症狀。

這次她沒有遲疑,立刻回答:「我從來都沒有什麼興趣啊!」
「總有一兩個吧?逛街?唱歌?看小說?」
「都沒有咧。」
「那妳平常都做什麼休閒娛樂?」
「休閒娛樂?」她訝異地看著我,說出了改變我們治療關係的一句話:「醫生,妳們都有休閒娛樂嗎?」

這句話使我猛然警覺,自己與眼前這個女人可能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。

在問卷上勾選「沒有自信」的她,心目中的自己是個怎樣的女人?

她會為什麼事高興?為什麼事難過?睡不著時想些什麼?從來沒有休閒娛樂的日子,究竟填滿了什麼?我該如何在藥物之外,幫她找到驅除憂鬱的方法?

在診間相對的我與她,突然從簡化的醫病關係跳回到人與人的關係,一旦回到這裡,我腦中那些給更年期憂鬱女性的公式建議--多做休閒娛樂、讓自己忙碌一點、享受生活--突然都顯得十分淺薄可笑,讓我說不出口。什麼才是可能讓她活躍起來的建議呢?

之後,她同意每次回診時,寫一點「自我介紹」給我看。在後續的兩個月中,我收到大大小小的各種紙片,記載著人生的點點滴滴:

「母親說我三四歲時就很皮,常自己騎著腳踏車出去玩到迷路。」

「家裡附近有廢棄的房子,別人不敢去,我卻不會怕,我很喜歡畫畫,常常一個人在裡面畫畫,幻想是我的秘密基地。」

「我父母是賣魚丸的,我從初中就必須幫忙作魚丸、攪漿、蒸煮、顧店、照顧妹妹,所以很少認真讀書,國二就被留級而輟學,父親送我到裁縫師傅家當學徒,但我受不了辛苦而偷跑,在外面流浪一個多月才回家,那時認識了初戀男友,我很愛他,但對方卻變心分手。」

「失戀的難過,前途又很渺茫,我在衝動下嫁給認識不深的先生,婚後才逐漸瞭解他有嫖妓和喝酒的嗜好,但我已經懷孕,後來生了兒子,為了孩子我留在這段婚姻中,但先生喝醉時常胡鬧,也曾打傷我。我為了兒女堅持忍耐,幾年後,先生似乎在外面有別的女人,經常沒回家,我盡量不去想,專心養兒育女,對於先生的不負責任,我早已從氣憤到麻木。」

「這幾年我兒子、女兒都大了,平常忙著上學、打工,一放假又忙著約會。有一次我發現女兒跟男朋友同睡。想到自己遇人不淑決定了一生的命運,我責罵女兒,之後她就不太愛跟我講事情,我兒子也認為我太保守。我只好不管了,反正他們已經不需要我管。」「問題是我身體開始常不舒服,看醫生說是更年期,吃了一年荷爾蒙也沒好,才轉診到精神科。」

我逐漸瞭解,她的人生一直處於無法自我實現的困境,過去二十年藉著將重心寄託於養兒育女,才能看似平靜地過活。到了這個階段,兒女不再能作為生活的重心,於是自我的無價值感便反應為各項身體症狀,長期壓抑自我感覺、麻痺情緒的她,已經忘了如何去感知自己的需要,所以她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什麼想做的事,更別說是興趣了。目前她需要的,是將自己從這個家庭中解放,出去看看世界,重新體會自己深藏的潛能。

在她的自述中,我發現至少有一項是她曾有過的興趣:畫畫!

我建議她使用一點原本全要留給子女的儲蓄去學畫,她起初覺得無濟於事,但參觀過社區活動中心開設的油畫課堂後,埋藏已久的童年記憶似乎甦醒了。開始學畫之後,她漸漸有些活動,例如外出寫生、畫友聚會等等,體力和心情都變好了。她說:「世界果然還很大呢!」

我想到西蒙.波娃曾說的:「我們不是身為女人,我們是逐漸變成女人。」如果當女人久了並不快樂,何不趁著更年期擺脫女人的角色,重新做個「人」吧!

 

 
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417_0_0_0.html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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