厭食的女孩(下)
作者:鄧惠文
如果筠青的父親真的這麼聰明、幽默與完美,與孩子的關係那麼好,女兒會病得這麼嚴重嗎?難道如父親所述,一切都是筠青媽媽的錯,因為她無知與無能?
如果是,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這個母親無能。
如果不是,我更想知道,是什麼原因迫使這個母親背負了無能的罪名。
膠著的治療在幾個月後出現了轉機。筠青的母親在某一次會談時突然腹痛不已,起初筠青父親根本不以為意,只說:「她就是這麼神經質,一緊張就肚子痛!」。但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,呼吸也愈見急促,身體蜷縮成一團,我們急忙把她轉送急診。原來她長期為子宮肌瘤所苦,醫生早就建議開刀,但她每天忙著家事,習慣忽略自己的健康與需求,一拖再拖。最近因為擔憂筠青的病情,感覺女兒對自己充滿敵意和排拒,又缺乏先生與家人的理解,她也把一切問題都歸咎於自己,心力交瘁下,腹痛變得更頻繁、更劇烈。
這一次家族治療形成了重要的決議:筠青母親應該儘快住院接受開刀。雖然她一直表示自己不能在這時候放下照顧家庭的責任,但筠青父親豪爽的說:「妳好好休息就對了!出院後到妳姊姊家調養一陣子,家裡的事、小青的事都包在我身上,反正妳在家根本無濟於事!交給我一陣子,用正確的方法,等妳回來,小青一定病都好了!」。
這番含帶貶抑的命令式話語,讓筠青的母親無法主張自己的意願,只好默默地同意。
沒想到母親才住院幾天,父親就帶著筠青來找我,一反往日「完美爸爸」的形象,氣急敗壞地數落女兒,也一反往常對醫生表現的配合態度,口不擇言地責怪我們治療無效。
原來,自從太太住院,他總在下班前要秘書訂五星級飯店的套餐送到家裡,打電話叫筠青先吃飯,說自己很快就會到家。但當他排開許多應酬,興沖沖地回到家時,卻發現滿桌的菜餚都未開封,無論他怎麼說盡大道理,筠青只吃了一口青菜,父女兩人不歡而散,各自回到房間。
第一天他還能忍耐。但第二天、第三天也都是如此。到了第四天,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,這是他第一次在筠青面前暴怒,指責她忘恩負義,不顧父親工作如何忙碌,為了她丟下工作回家吃飯,還費心訂了最好的料理。
他說:「我夾了一塊魚肉給她,她竟然把頭轉開!那可是頂級的石斑!這孩子到底有什麼毛病!」。他堅持要筠青吃下,但她緊閉雙唇,悲傷地看著地板,無論如何也不肯張口。在父親盛怒的咆哮下,她流著眼淚跑回房間,重重地將房門甩上。
我很想利用這個機會,讓這位自以為是的父親瞭解女兒的問題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容易,他不應該高傲地指責筠青的媽媽無能。而且,或許他輕視妻子的態度也是女兒的病因—每天看著母親身為女人的卑微地位,導致女兒以厭食拒絕長大,拒絕進入女人的角色。
我思索著如何突破他的自負時,赫然在病歷封面上看到:「過敏史:SEA FOOD(海鮮)」!
我恍然大悟,在這位父親吞嚥口水,暫停抱怨的一秒空檔,我輕輕地告訴他:「先生,妳女兒對海鮮過敏,她根本不能吃魚,你不知道嗎?」。
問題至此已經撥雲見日,自詡優秀、輕視妻子的父親,其實從未真正親近女兒的生活,一旦真正需要照顧女兒,他根本沒有辦法做的像太太一樣好。
這正是女性主義精神分析理論中強調的,父權社會將照顧兒女的瑣碎任務丟給女性,認為這是輕而易舉、任何人都能做好、無足掛齒的小事,而孩子成長過程中必然經歷的挫折,本來就不是母親能夠完全加以解決的,這使孩子對擔任照顧者的母親失望,而父親卻始終保持著與孩子遠遠的距離,維持著完美的形象。
發現自己的疏忽後,筠青的父親愕然沈默。
再次回到治療室時,他的態度有微妙的轉變。在父親的允許和鼓勵下,筠青終於能夠放開顧忌,暢談父親與母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,也讓我們有機會協助她用不同的角度思考,瞭解母親或母親所代表的「女人」並不像父親所說的那樣愚笨或無能。
筠青試著發現母親本來的面貌—嫁給父親、被塑造為無能妻子之前的面貌。她說,到阿姨家探望媽媽時,竟然發現媽媽跟阿姨們愉快地聊天,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快樂與光彩,而且母親竟然彈得一手好琴。
(後記)
有一天筠青放學回家,一開門就聞到菜餚香味,母親已經回到家裡,正在廚房忙著。筠青自然地靠近母親,與母親並肩洗起菜來。經過休養的母親氣色很好,問她:「最近跟醫生談得怎麼樣?」
筠青:「還好啦,醫生要我想以後要做什麼樣的女人」
「妳怎麼說?」
筠青猶豫了一會,決定說出來:「我說,什麼都好,就是不要像媽媽這樣。」
母親停下手,意味深長地看著筠青,筠青以為要挨罵了,沒想到,母親卻說:「小青,我一點也不希望妳跟我一樣。我也不喜歡我的生活,不喜歡沒有成就感的日子,我知道自己不被尊重,但這些事媽媽這一代已經沒辦法去改變,我希望妳未來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,做跟我不一樣的女人!」
筠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,低頭繼續洗菜。過了一會,她露出調皮的表情,用手肘推推母親:「媽,妳真的得過大學鋼琴比賽的冠軍喔?」
她的母親沒有轉頭,笑而不答。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189_0_0_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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