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奇事女超人の生活慢話

咖啡店裡的婆婆

 作者:鄧惠文

辭去全職工作之後，我在各種咖啡店度過夏日的午後。以往只在午休、傍晚或假日上街，看到的總是跟自己相似的族群，但現在我常有新的發現，原來同樣的地點，在不同的時候竟然會變成完全不同的場域。

背景陳設都是相同的，但卻佈滿不同的人群，感覺好像乘坐科幻機器進入了不同的時空。

最近的一個啤酒廣告不就是這樣嗎？因為酷熱而跑出去買啤酒的年輕人，赫然發現家門外的街道變成十九世紀末的樣子，街道還是街道，轉彎處依舊轉彎，店鋪也還是店鋪，但除了自己，整個時空都變了。

第一次發生這種驚奇感是在重慶南路的一家連鎖咖啡店，那天豔陽高照，我揹著筆記型電腦，雖然穿著背心和短褲，卻仍然汗流浹背。遠遠看到招牌，心想是一家常見於繁華鬧區，給人都會印象的義式咖啡館，可以在那裡寫稿。但一走進去我就愣住了，店裡坐著許多老伯和婆婆，平均年齡大約是七十歲吧。

起初我還以為他們剛結束某種聚會或活動，大概是成群前來的，但我錯了，他們並不屬於一個團體，有些是三兩結伴，但更多是跟我一樣的獨行俠。她們站在吧台前，熟練地點了Latte或Espresso之後，坐下來攤開書本或手記，就專注地投入了自己的世界。那是很特別的感覺，從熟悉的空間抽掉年輕活力的身影，換上烙印著歲月的面孔。在這裡我突然變成一個大妹子似地。

之後，不只是那家咖啡店，我陸續在許多速食店和供應下午茶的歐式餐廳發現阿公阿婆的蹤影。看到她們帶著年紀外出，特別是到新式的或新開的店舖，使用著他們年輕時所沒有的事物，我總是莫名地感動。

有人說老化的第一個心理徵兆就是變得封閉，不再接受新事物，例如只去自己熟悉的餐廳，吃相同的東西，做相同的打扮，見相同的人。每個人開始持有這種心態的年齡不一，有些人從二十幾歲就像個老頑固，而我似乎是這幾年，三十幾歲時，開始出現這種傾向，比方說最近幾次買手機時，總是自限於同一個品牌，因為擔心自己無法熟悉其他品牌的操作介面；做臉部和身體保養時，也自限於相同的SPA店，就連美容師都要指定同一位，因為擔心新的美容師會對自己的身體諸多挑剔，或是推銷自己不愛用的商品。但是，有些人卻能夠在九十幾歲時，還興高采烈地學習中文輸入、MSN聊天，對任何新發明都躍躍欲試。不過這畢竟是少數，大部分的人是從小孩子到年輕人的階段，也就是中年之前，不斷地追求新事物，但到了某個時期，便轉趨守舊與戀舊，開始拒絕新的嘗試，逐漸陷入自己選擇與構築的世界，慢慢在裡面變得自以為是，躲藏於其中，避免無法適應新事物的焦慮與自卑，這就是一般人所謂的「落伍」吧。

從許多長輩、朋友和自己身上，我都看到這種似乎是命定的趨勢，但無疑地，這應該是一種趨向退化與毀滅之路。所以當我看到這些活躍於時尚地盤的老人家，看到她們以無比的活力顛覆了衰老預設的自閉趨勢，心裡總會昇起一種由衷的敬佩，不止於此，我還有一種深刻的感謝，因為她們展現了對抗無情歲月的勝利希望，彷彿一種救贖。

只是，這種美好的景象有時也會出現令人尷尬的情節。或許因為新式食物與他們的習慣差異太大，老人家與侍者之間難免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互動。

有一次在東區著名的酒吧餐廳，下午茶時間，一位白髮女士泰然自若地走進來，輕快地穿過滿場穿著細肩帶與熱褲的辣妹，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。她戴上老花眼鏡，仔細地研究菜單，決定招來侍者詢問：「怎麼都是牛排、雞腿這些肉類？沒有蔬菜嗎？」，女侍禮貌地說：「那您可以點用沙拉。」，她同意了。然而一大盤青翠的西式沙拉上桌後，她吃了幾口，又招來女侍說：「這太冷了，幫我弄熱吧！」，這回女侍可沒耐心了，用明顯不悅的語氣說：「婆婆！生菜沙拉沒有人弄熱啦！」婆婆不死心地說：「那就不要生菜，妳讓廚房炒炒得了。」女侍一臉為難，說：「妳如果要吃炒青菜，應該去別的餐廳。我們是歐式的。」婆婆說：「我就看妳們這兒舒適才進來，怎得沒個像樣餐點！」，因為她的聲量很大，引起鄰桌的顧客側目，我聽見身旁的年輕小姐低聲對同伴說：「人老了都會變得那麼不講理，真可怕。」，女侍一臉委屈地走開時，經過的顧客都搖搖頭，對她報以同情的微笑。

這種反應使我覺得非常難過。如果粗略地區分喜歡老人和厭惡老人的態度，曾經長期與阿媽生活在一起的我，絕對是屬於「親老派」的。對於這一幕，我所看到的並不是一個不講理或沒有教養的婆婆，因為我深刻地瞭解，生冷食物必定會引起她腸胃停滯的不適感，而以燒烤方式烹調的肉類，她的牙齒根本無法咀嚼。至於她的大嗓門，多半不是蓄意，而是因為老人家聽力衰退，自己聽不清楚而不知不覺地加大了聲量。當然，女侍說的沒錯，她大可到其他中式餐廳吃飯，但一般中式餐廳下午時間都是打烊的，再者，一個食量小的老人家在中式餐廳很難點菜。

換個角度看，一家能夠做義大利麵、擁有完善廚房的餐廳，為什麼受限於既定的菜單，堅持不能把蔬菜炒炒，讓婆婆吃得開心呢？我不禁困惑，到底是誰比較頑固？誰比較不講理呢？

無論如何，即使屢次看到類似的事件，我還是對老人家擴張生活版圖的嘗試充滿樂觀。期待更多老人家進攻年輕人的地盤，大聲主張自己的需要，我決定永遠站在她們這邊，因為她們正在為四十年後的我們爭取空間。

多麼渴望白髮傴僂時，能夠走進我喜愛的歐式餐廳，理直氣壯地說，來個炒青菜和提拉米蘇吧。
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117_0_0_0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