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記爸爸的女孩 (下)
作者:鄧惠文
K打開煙盒,裡面只有一些散落的碎屑。他把盒子蓋上放回原處,在紙片上寫了一個字。
「Leitmotif,」,她看著紙片,再看著他。
「不斷重複的、主旋律。」他說。開始捲一根新的煙。
她沒有學過樂器,但她記起迴盪在舞蹈社裡的探戈樂曲。她的母親是一個社交舞教師。她不確定父親跳不跳舞。她在記憶中搜尋,沒有任何父親和母親跳舞的畫面,也沒有任何父親和母親相互擁抱、或者並肩而立的記憶。她看到的是父親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捲動包裹口香糖的錫箔紙,捏成一個漂亮的高腳杯,她和父親假裝著對飲,隨探戈樂曲的節奏搖晃酒杯。她聽見探戈的主旋律,手風琴的響聲膨脹延伸,再重重落下,父親和她重複著乾杯往覆的動作。
「Cheers! Cheers!」他們一遍一遍地說。可能是她第一個學會的英文字。
在K那裡,她試過許多次,但完全沒有辦法把父親離開之前和離開之後的記憶銜接起來。她的記憶有一道斷層,她不知道父親是怎麼不見的。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明白的。
明白他走了。
從母親這邊的親戚口中,她努力拼湊了一個故事。父親認識母親的時候已經有了妻子和一個女兒。在她五歲之前,父親會在上班時間來,多半是接近中午的時候。他們一起吃午餐,和她玩藏在公事包裡帶來的新玩具。睡午覺之後,他淋浴,然後回去上班。
她自己不記得睡午覺的事。她存放在午後的記憶是他在她的頭髮上吹煙圈,一邊喊著火了著火了。她尖叫,拼命想掙脫他的臂膀,但他緊緊地抱著她。她清楚地感覺到他呼出煙圈的氣息在她的頭皮上暖暖麻麻的。
五歲那年的夏天,父親帶著他的妻子和女兒移民澳洲。之後再也沒有聯絡。
母親說她被告知的時候,父親已經決定了。她連一句話都沒有問。
「母親是堅強的人。」K說。
她不願去想自己對母親的評語。父親走後,有很長一陣子母親很少回家。偶爾回來的時候,她會聞到酒味。她向她報告考試和各種比賽的名次,但母親心不在焉。外婆說母親忙著工作,她需要更多的錢。她學會挑無關緊要的話對母親說,而母親給予她大量的零用錢。高中三年級的某一天,母親在路口撞見一個男孩摟著她的肩膀。她們激烈地爭吵,她沒有辦法叫喊得比母親更大聲。她衝向窗口,用頭撞擊玻璃。外婆哭著攔她。
她母親停止謾罵,
「讓她死。」
她回頭,確定她的母親這麼說。
母親拿了皮包,頭也不回地走出去。
很多時候她對母親的乾脆感到氣憤。大學修心理學的時候,她相信自己潛意識中怨恨母親弄丟了父親。她經常想,在過去的某一天,父親是否就像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去。她可能在睡覺,自己在玩,完全不知道他要走了。而她的母親看著父親離開,一句話也沒有問。
她不斷榨取記憶的汁液,他沒有向她道別嗎?他有沒有對她解釋過—或者像所有大人對小孩說的---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,妳要乖乖聽媽媽的話?
她並未擁有這樣的記憶。他消失了。
她翻閱不到記載痛楚的一頁。在她的生命書裡,那一頁被膠黏起來,標示的頁數突兀地被跳過,無法翻閱,但卻未曾撕去,秘密地被保存下來。她的流產手術也是這樣。她沈沈睡著,任由冰冷的器械在她的子宮裡刮攪,她的小嬰兒只有二點一公分,比她看過的任何一個蠶繭更小,更輕,半透明的心臟和蟬翼一般的血管網絡生澀地輸送著來自她的血液。不鏽鋼的刮匙邊緣有鋸尺狀的突起,但她不會疼痛。她不在那裡,藥水把她帶到身體很舒服的天堂,在那兒,探戈手風琴的主旋律一遍一遍地迴旋,在她翠綠的蕾絲蓬裙旁邊,有一整排銀色的錫箔高腳杯。
醒來後她以為身體裡面已經沒有東西了。第二天她看著醫生從她體內取出好幾個浸著血漬的紗布團時,非常地訝異。但她沒有太多時間思考,沒有麻醉的內部清理過程十分疼痛。她哀求醫生,但他沒有回應。起來穿衣服的時候,她看著還沒有被收拾的紗布團,散發著浸漬血液的氣味。她想起自己剪破的繭緩緩流出液體,沾濕了她的手指。
她停下來。K把金黃色的茶水注滿她的紙杯。
她想起一種曾經喜愛的食物。
金黃色的蘋果汁。
她乾涸的口腔逐漸被唾液濕潤,舌上的味蕾紛紛膨脹起來。蘋果清香的甜味和縷縷酸味,掀開了她的秘密扉頁。
她記起蘋果的珍貴,小時候蘋果並不像現在的輕易可得,她吃的都是父親從日本特地買回來的富士蘋果。咬蘋果時鬆搔的聲音會使她全身顫抖,所以外婆總是親手磨蘋果泥,再用雪白的紗布濾出果汁給她。她想起了許多早餐時刻,桌上有兩杯蘋果汁。一杯是她的,一杯是母親的。
她曾經看著母親喝蘋果汁,是母親住院的時候。外婆帶她到病房門口,要她提菜飯進去給母親。病房小而昏暗,她母親在被單裡,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。
「媽咪,吃飯。」
母親接過她手上的圓形提籃,把每一層打開後,都只看了一眼就蓋上。打開底層的時候,她們的眼光同時落在一杯半滿的、金黃色的蘋果汁上。母親緩緩地端起杯子,移近嘴唇。母親的嘴唇很白,使她覺得有些陌生。她看著母親輕輕啜著蘋果汁,彷彿不是在喝,只是以嘴唇和舌尖蘸著。沒有開燈,她覺得媽媽好像在哭。她穿著薄長袖外衣,時節是夏季的末尾。她明白了那是什麼。
母親是去拿掉孩子的。在老房子對街的婦產科診所。
她想著母親對父親唯一的描述。
父親告訴她要走的時候,已經是決定了的。所以她一句話也沒說。
一句話也沒說。就像她自己懷孕的時候,默默望著男人的牛皮公事包的那一天。
她下車,回家。撥了母親的電話號碼。
「妳什麼時候回來?幫我帶講更年期的書好不好。」電話那端傳來嘈雜的水聲。
她許久不知該說什麼。
「喂?」
她的腦海中只出現一句話。她自言自語的說著,
「媽,妳是堅強的人。」
「喂?聽不清楚啊,妳打手機是不是?」
「我明天給妳買書回去,順便帶蘋果給妳。」
掛上電話,她感受到許久未有的飢餓。她打開冰箱,找到一包過期的泡麵。她換了熱水瓶的水,插上插頭。
在沙發上坐了一會之後,她猶疑著站起來,到床底下摸索了許久。她取出所有小時候母親不用而給她玩耍的鑲珠包包,一個一個打開。在翠綠色的那一個裡面,她拉開拉鍊夾層,找到一張泛黃但是仍然清晰的照片。她穿著蓬裙和跳舞鞋,笑得非常燦爛。父親和母親站在她身後,母親的頭朝父親偏著。她在母親另一側的腰間看見父親修長的手。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06/106_0_2071_0_0_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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