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痛不要哭
作者:鄧惠文
最近一直很忙,這天她好不容易抽出時間,前往一家名設計師的美髮沙龍。本來只想洗個頭,吹捲美美的,在晚餐約會前趕走長期倦容,她心裡估量著「一個半小時絕對足夠」。不料久違的設計師和助理小弟很久沒看到她,服務特別地親切:
「妳的髮型凌亂,沒有層次,染色的部分也都褪了。」
「髮尾好乾燥,斷裂、打結的很多喲。」
「修剪一下、做個快速護髮,不會太久的!」他們異口同聲地說。
好吧。她想,的確很久沒有花心思整理自己了。上星期聚餐時,居然有人以為她的年紀比男朋友大,她們其實是同年呢。
她喜歡這家沙龍。循序接受專業的按摩、洗髮、精油護理,躺在沖水的椅上時,有人輕輕為她蓋上毛毯,洗完起身移動前還有人柔聲提醒:「請小心階梯」。像個嬰孩般被呵護,感覺彷彿重生。習慣了這家沙龍,她再也無法忍受其他連鎖美髮店的粗糙過程,建教合作的工讀生參差不齊,偶爾是有些可愛有技巧的,但大部分都不善於清洗後頭部、愈洗愈癢,又因為重複搓洗頭頂過當,引起疼痛或發紅,不然就是把水滴濺在顧客臉上,再用感覺像抹布般的廉價毛巾胡亂擦拭。言談更是乏味魯莽。跟這裡完全不同。
工作、關係、心情各方面都太令人疲倦了,她需要的是呵護與放鬆,洗頭只是名義罷了。
設計師坐在身後為她操作修剪與護髮,她飲著綠茶,讀著剛從書報架取下的小說-崔西.雪佛蘭(Tracy Chevalier)的暢銷書「戴珍珠耳環的少女」,前一陣子曾經改編成電影上映。不過她已經一兩年沒看過電影了。
她瀏覽般讀著。
小說的主軸「戴珍珠耳環的少女」,是十七世紀荷蘭畫家維梅爾(Jan Vermeer)的一幅傳奇畫作,畫中靈秀的少女是畫家暗地傾心的家中女僕葛里葉。因為父親也曾從事與繪畫相關的工作,葛里葉對於顏色、藝術具有特別的敏感與天賦,因此在開始幫傭後不久,就深深地吸引了男主人畫家,兩人之間逐漸發展出微妙的關係,一段壓抑的戀情。
畫家瞞著妻子與女兒,秘密地為葛里葉畫像。為了生存餬口,畫家不得不應顧客的要求,答應出售心愛女孩的畫像,他所能做的,只有一項最後的堅持:拒絕讓對方與女孩一起入畫,盡力保護她不受好色顧客的騷擾。女孩也深藏著對主人的情感,她所能做的,是盡力協助他完成理想的畫作。故事的高潮在於畫作即將完成之際,畫家發現他需要葛里葉戴上珍珠耳環,讓閃耀的光點成為畫龍點睛之作。沒有耳洞的葛里葉必須為愛人完成這項任務,但為免事跡敗露,又不能求助於任何人。葛里葉上街偷偷購買有麻痺效用的丁香油,深夜躲在房間裡用縫衣針穿刺自己的耳垂。疼痛立時讓她昏厥。之後耳垂嚴重發炎紅腫,每天換穿新針逐步擴大耳洞時,椎心的痛楚總使她流淚不止。
年輕的美髮助理嘗試跟她聊天:「我也看過這本書。」
「妳喜歡嗎?」她問。
「蠻有趣的啊。不過好像有點誇張,穿耳洞會那麼嚴重嗎?妳看,我穿了六個呢!難道古代技術真的差那麼多……哈!」
她回報微笑,從鏡中看著那助理女孩姣好的五官和光滑緊致的臉蛋。年輕單純無憂的心境真好,如果問她,她絕不會說這部小說「有趣」,而是相當沈重的淒美。
思緒和髮絲各自飛啊飛地,她暫時脫離了充滿壓力的現實。直到突然瞥見時鐘,發現已經過了三小時。她焦躁起來,不斷催促美髮師,終於得以在十分鐘後離開。
她奔向上鎖的置物櫃,慌張地翻出手機,外螢幕顯示著七通未接聽來電。
慘了,遲到了。她急忙結帳,櫃臺把找零放在精緻的盤中遞過來,她抓起百元鈔票往皮包亂塞,顧不得拿取一堆伍拾、拾圓的銅板,一心只想盡快下樓。
外面不知何時起風了。整理了三小時的的髮型霎時便被吹亂。她把包包掛上肩頭,邊跑向捷運站、邊掏著手機,沒注意腳下地面高度的落差,穿著高跟鞋的腳尖絆到,加上奔跑中的動力,整個人狠狠地向前摔了出去,膝蓋著地趴在一家服飾店的假人跟前。
幾個路人被她落地的砰然巨響嚇了一跳,不安地看了一下她的傷勢,但發現她裙底曝光後,又都趕忙移開視線,快步離去。她吃力地站起,膝蓋和小腿有些擦傷,幾個紅印處顯示不久就會出現淤青,恐怕要好幾個星期才會消除。
她發現自己哭了起來,不由自主的。不知道是因為傷口,因為大街上的失態,還是害怕等久了會大發雷霆的壞脾氣男友。裝著筆記型電腦的皮包突然變得好重,而鞋子彷彿突然高了三吋,讓她舉步維艱。
在這一切之中,只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:好痛!
到底是哪裡痛,膝蓋、腿骨、手肘還是扭折的腰,她分不清楚,就是覺得好痛,讓人無法不哭的痛。
她撿起掉落的手機,沒檢查是否完好就收進口袋,慢慢移到不遠處的一棵樹旁,坐在圍住樹根的水泥矮墩上。眼淚繼續湧出,源源不絕地,像某種長期鬱積後的排泄。
慢慢哭累了,她才漸漸回過神。首先想起的卻是戴珍珠耳環少女結尾的故事。
葛里葉從老夫人手中接過從畫家妻子處取出的珍珠耳環,露出穿了耳洞而腫痛的左邊耳垂,要求畫家親手為她戴上耳環。他這麼做了,但並沒有將手移開,而是溫柔地滑過她的臉頰,拭去她的淚水。
他要求她把另一隻耳環也戴上。葛里葉明白另一邊耳朵並不需入畫,但她接受他的要求。畫室的氣氛在安靜中沸騰。她再度用針快速穿過右耳垂,流下鮮紅的血,但這次她沒有沒有昏厥,沒有叫出聲,也沒有哭。
她仍坐在路邊,試著閉上眼睛,感覺故事中溫柔的撫觸正拭去她的淚水,或許這莫名所以的疼痛就會消失,而她將不再哭泣。
引用自KKBOX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13/113_0_3057_0_0_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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