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再見的時候
作者:鄧惠文
日前美國發生了史上最大的校園槍擊事件。一名男子在維吉尼亞理工學院的宿舍和教室內持槍濫射,造成三十三人死亡,數十人受傷。在行凶後,這名男子朝自己頭部開槍自殺。
芝加哥論壇報的社論指出此事件「動搖人們堅實的信心」「每天早上需要因為上學、工作而分手的親子或伴侶,在臨別之際,心中都在問一個問題: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/她?」
理工大學的一名主教說:「現在我的精神還處於麻木狀態,很難用語言表達,到底是什麼事讓這些人做出這樣的行為呢?這裡是最和平、最安靜、最安全的地方……這事件告訴我們,人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碰上這種悲劇。」
讀著這些報導,不勝欷噓,卻又收到報憂的來信。老朋友罹患末期癌症,太太說:「他的身心靈都受到極大的撕裂,已經到了人的盡頭。」上次見面時,他還有瀟灑的笑容,但大家都知道病況不輕,於是各自用各自的方法對他說了些想說的話。
我們都不想面對生離死別,但有誰能真正豁免?漫長的人生中,總有過親人、伴侶或朋友先己而去。或許上天是公平的—擁有愈多關愛的人,因失落而傷慟的機會也越多。完全沒有家人、也沒有朋友的人,一生備嚐孤獨寂寞,才能免去一點送別之苦。
比起無預期地喪失所愛,能夠道別或許已經是幸運的了。
我從小就被告知一種禁忌:不能在天黑後剪指甲,否則會見不到親人的最後一面。對於這不知從何由來、被許多人嘲笑過的迷信,雖然理性上絕不會這樣建議別人,但在情緒上,我還是盡可能地遵守著。對於「見不到最後一面」這種事,光想就覺得難以承受。我曾經試圖為這個禁忌找一個比較科學的解釋:一個人如果每天都忙到天黑才有空剪指甲,表示他沒有時間跟家人相處,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會錯失最後一面吧。雖然還是怪怪地,但已經是所能想到的、最能自圓其說的理論了。
朋友發現我拒絕晚上剪指甲時,無法置信地說:「一個年輕人居然能信這套?若說是老人家的信念我還能理解。」
其實我會如此在意是有原因的,我從十歲就開始擔憂最疼我的阿媽有天會離開人世。抱著這個擔憂過了二十幾年,即使在工作很忙的時期、以及結婚搬遷後,只要幾天沒去陪她,就會覺得焦慮不安。阿媽的房子屋齡超過六十,是台灣早期典型的三層騎樓式建築,每次我離開時,阿媽都會站在二樓窗口目送揮手,看著那九十多歲、傴僂瘦弱的身影,我沒有一次能不哭,總是掛著眼淚走出那條路。心中感受就像芝加哥論壇報說的:道這聲再見,想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到她?
阿媽過世多年,對她的思念與離別的痛苦卻不曾消散。勉強能平撫情緒的途徑是反覆確認著自己曾經盡心陪伴她。因為一直知道離別可能很接近,所以對每一個時刻都格外珍惜。
聽說許多人從沒想過親愛的人隨時可能死去,能有這樣自在的心靈真是值得羨慕。不過,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突然發生了--例如我認識的一位中年男醫師,出門幫孩子買牛奶時突然心臟病發就走了--那些從未想過離別的人會不會無法承受?想著自己有些話來不及說、有些事來不及表達,或是後悔有些話不該說、有些事不應做,可能比離別本身更可怕吧。
意識到人間相聚的時間有限,往往會對很多事覺得「沒什麼好計較的」。有個男人喝酒應酬,醉醺醺地打電話回家時,老婆怒氣沖沖地責罵,說: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!」他幽默地說:「喂!我等一下說不定會醉醉地被車撞死,妳確定要用這做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嗎?」老婆想了想,終於還是說:「我愛你,拜託路上小心一點!」當然,如果是素行不良的慣犯,講這種理由是不管用的。說不定還會被罵:「死了最好。」不過做人如果做到這樣,也真是太失敗了。
這些事每個人都聽過或想過,但人的心態實在很複雜,並不是想通就可以面對的。大部分的人選擇沈浸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,對於存在的威脅視而不見。
有個朋友與母親感情深厚,但他是那種整天在外面忙到半夜兩三點、從沒時間陪媽媽的人。某次醫生懷疑他的母親癌症復發,他悲傷不已,懊悔自己不曾多陪母親,決定每天早早回家。經過一週的檢查,證實是虛驚一場,之後他立刻恢復逗留在外的習慣。我說:「以後如果有一天真的復發了,你會不會後悔現在沒多陪她?」他說:「只能到時候再說了。」
回到維吉尼亞理工學院主教說的話:「人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碰上這種悲劇。」如果能偶爾想想,我們與親愛的人相處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,對許多事情的作法是否會不同呢?
浪子會因為這樣而嘗試回家嗎?我並不確定,畢竟我從來不是能當浪子的那種人,我是堅持太陽出來才剪指甲的人。或許離別太沈重,對無法正視恐懼的人們而言,流浪是逃避的一種方法?連再見都不用說了?
引用自KKBOX http://www.kkbox.com.tw/funky/113/113_5_3768_0_0_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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